□ 夏福森
站在石羊灘的渡口，腳下的沙地軟軟的，夾雜著細碎的卵石。河水在這里拐了一道溫柔的彎，水流便顯得不那么湍急了，只是沉沉地、汩汩地向東流去。目光越過粼粼波光，便望見那群傳說中的“石羊”。它們是從對岸的山巒間掙脫出來的嗎？遠遠望去，那一片青灰嶙峋的石頭，高低錯落，的確像極了一群正涉水前行的羊。領頭的那只似乎正昂著頭，倔強地迎著水流；后面的便挨挨擠擠地跟著，形成一片沉默的、似在移動的浮雕。河水日夜不息地沖刷著它們的脊背，想來是冰冷的，可它們渾然不覺，只保持著那個永恒的、逆流而上的姿態。這光景看久了，竟讓人覺得那流動的河水才是靜止的，而凝固的石頭，反倒擁有了跳脫的姿態。
尋了一處水淺的地方，蹚水過去，河底的卵石滑溜溜的，爬上這處小島，才真切地感受到這群“石羊”的龐大與粗礪。這里幾乎看不見泥土，只有巨石與巨石之間被風雨磨出些許坑洼，積著薄薄一層沙土，帶著河水的腥氣。然而，就在這看似了無生機的地方，生命卻以一種格外觸目的方式迸發出來。
一叢叢叫不出名字的灌木，從石縫里掙扎著探出身來。它們的根，想必像鷹爪一般，死死摳進巖石最隱秘的裂隙，吮吸著偶爾的雨露與夜間的潮氣。葉子是那種深沉的、近乎墨綠的色澤，小小的、厚厚的，像是涂了一層蠟，只為鎖住每一滴珍貴的水分。枝干虬曲，扭成無比堅韌的姿態，像是與命運角力的斗士，即使青筋暴起也絕不松手。有一株，竟是從一塊巨石頂端的裂縫中長出來的，根須裸露在外，如老人胳膊上凸起的脈絡，緊緊抱住光禿禿的巖石，這石頭也成了它唯一的、賴以生存的依靠。
風吹過河面，帶來濕潤的涼意，也拂動著這些頑強的灌木。它們發出細碎而沙啞的聲響，不似岸邊柳絮的柔軟，倒像是低沉的喘息與倔強的宣言。它們不與岸上的桃李爭春，也不同水邊的野花斗艷，只是這樣沉默地蓬勃生長。
我撫摸著那冰冷的、帶著水痕的巖石，又觸碰了一下那粗糙卻帶著溫度的樹皮。這一冷一熱，一靜一動，在這荒涼的河心島上，竟達成一種分外和諧的美感。那群“石羊”，是自然的鬼斧神工，是歲月凝固的詩；而這些草木，則是生命本身，是流淌在凝固時光里不屈的血脈。一個展現永恒的靜美，一個訴說頑強的生命力。
夕陽西下，整條河被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。那群“石羊”靜靜沐在光里，仿佛被鍍上了一層灼人的溫度。我轉身離去時，風從河面上來，帶著水汽的濕潤與青澀的草木香。回頭望去，它們依舊矗立在暮色中，與那些從石縫里長出的植物相依相伴。
這景象，怕是會長久地留在我心里了。那并非只是一片荒涼與寂寞的景致，更是一份清澈的啟示，無論周遭如何堅硬、時光如何變遷，生命自能找到出路，溫柔而倔強地延展。此刻，心里倏然亮堂了起來，像這晚霞映照的河面，寬闊、明亮，靜靜地流向更遠的地方。
